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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慘啦……真的太慘啦。」老太太跟老先生站在這幾乎全毀的趙家老房前,看著被燒得只剩空架子的屋頂。

「趙大成的兒子還是找不到,都快三個月了,這下誰要來替那個女人辦後事?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屍體。」老先生感慨著。

「這就是做狐狸精的下場,連死都不能有個葬禮。」

「人都死了,就別再這樣說人家長短,都這麼多年了。」老先生略帶責備看著她。

「不過,真讓人想不到那女人竟然被關在沒有人知道的小房間,這趙大成也真狠心。」

「誰知道呢,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會有人知道了,這房子以後不知道還會不會傳出怪事來。」

「又沒人死。」

「被救出來的那兩個人,不死也半條命了,尤其那個女人,真是可憐啊……」

消防隊把林依真救出來時,她幾乎被燒得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完整的。老夫婦倆在消防隊救火時,從頭到尾看足了熱鬧。

「哼,老婆車禍死了之後,馬上再帶個新的回來,那八成也是隻狐狸精。父子倆同一個德行。」

「老太婆!」

「好啦,好啦,我也就這麼點樂趣。」老太太甩甩手,慢慢走回她自己的家中。老先生則是又看了一眼那屋子,也跟在老太太後頭走去。





一台警車在幾分鐘後到達,穩穩地停在趙家房子前。

「唉……」檢察官有些無奈,這案子說有多難辦就有多難辦。他轉頭對著後座道:「我們到了。」

文乾仕只是抬起頭,包著繃帶的手指摸索著車門上的電動窗按鈕。

「我來幫你。」位於駕駛座的警察按下控制鈕。

焦味盤踞不去,雖然事情已過了三個月,這焦味還像是剛燒過般的嗆鼻。

「文先生,我們很抱歉要你在這種情況下來替我們重建現場,但你現在是我們唯一的證人了,我是說,唯一存在而且還清醒的證人。」

「是啊,瞎眼又啞巴的證人。」駕駛座上的警察小聲說著,檢察官瞪了他一眼,他急忙閉起嘴巴。

在火災現場被救出來的一星期後,文乾仕在醫院裡醒來,發覺他什麼都看不到,驚恐地想要大叫,而他的喉嚨被紗布緊裹住,發不出任何聲響。

「文先生,請不要驚慌,這裡是醫院,你現在很安全。」某個男子說著,同時按著他胡亂揮舞的雙手,「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的視力已完全失去。你的眼角膜被大火的熱浪給燙得萎縮,無法再生,也無法移植。」

他看不見了?從此再也看不見了?連唯一的眼睛也失去了?

「而你的聲帶……」男子又說,語氣更加溫和,甚至有些抱歉,「因為吸入過多的灰燼,灼出了個大洞,目前正在評估聲帶再造手術,不過……」

文乾仕緊抓著醫生的手,再度狂亂地擺動著。

「不過情況不太樂觀,恐怕你要有心理準備。」

若是可以,文乾仕想大叫,想發了瘋地叫,他變成殘廢了,一個看不見,說不出的廢人。這樣的他,警方還要他作證,所以他們在他傷勢復元大半時,帶他來這裡。

那味道……那天晚上在趙伯宇家中的煤油味,他聞到了,從車窗搖下時,他的眼中,不,腦中又重現了趙伯宇燒融在大火之中的景象。

若大火沒毀了他的喉嚨,恐怕也毀了他的意志,文乾仕再也沒有勇氣去回想這三個月來的惡夢,它日日夜夜在他的腦中重現。

「起火點是一台老舊的卡式播放機,它幾乎被燒得扭成一團,我們鑑識出助燃劑是煤油,火是不是趙伯宇放的?你只要點頭或搖頭。」檢察官問。

他搖頭。

「那麼,是不是林依真放的呢?」

他再度搖頭。

「總不會是你放的吧?」

這次他把頭轉向聲音來源。

「好,我知道不是你,」檢察官聳著肩,我們在你的衣服沒有測出任何煤油反應,犯人灑了這麼多煤油不可能不濺到自己。你知道是誰放的火嗎?」


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搖頭。

「唉……這樣要怎麼問下去?」

「我說檢察官大人,你知道這個唯一證人的證詞是不能用的吧?」

「我當然清楚,我只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房子鬧鬼很久了,說不定是鬼放的火。」那警察說著,還嘿嘿笑了兩聲。

文乾仕卻全身用力顫抖了一下,對這句話有明顯的恐懼。


他們看著反應怪異的文乾仕,「不會吧,真的是鬧鬼?」

「少胡說八道!」檢察官叱喝著,「看來得另外想辦法。」

車子又慢慢開走,文乾仕茫然地靠坐在後座,聽見檢察官說著:「接下來得去看一下另外那個被救出來的女人。」

文乾仕震動了一下,接著伸手往前探著,拉住檢察官的衣服。

「怎麼了?你要一起去嗎?」

他點點頭。

「好吧,反正你的狀況也不能做什麼。」他真正的意思是說,如果他們是犯人,在眼不能看,口不能言的情形之下,想要打暗號做串供也難。

約半小時後,他們到了一處藥水味濃厚的地方,文乾仕判定這是間醫院,但他的感覺卻不只如此,失明讓他更加敏銳。

空氣中盪漾著不像一般人的氣息,那些氣息裡有散亂的、飄動的、破碎的以及……瘋狂的,這裡是間瘋人院。

警察扶著他,穿過幾道走廊及樓梯,接著停下來,他們好像來到這醫院相當深入的地方。

沒有,什麼都沒有,他感覺不到人的氣息,除了身旁的人之外,文乾仕感受不到前面有道鐵門隔開的氣息,彷彿那裡關著的是空氣。

「她還是那個樣子。」

文乾仕拉了拉身旁的警察。

「你想知道她現在什麼情況?」

他點點頭。

「說不上來是什麼狀況,醫生也查不出來,她全身約有百分之七十的三度燙傷,頭髮及肌膚的毛囊燒燬了一大半,再也長不出任何一根毛,而她的臉、手、身體也幾乎被燒得融化,她的上半身現在只剩一張薄薄的人造皮蓋著,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還活著。同時跟你一樣,她也瞎了,全身除了一個地方,其他全毀了,她對什麼事都沒有反應。比起來,你的程度算是幸運多了。」

「這麼慘,還不如死了倒好。」那警察又小聲說道。

檢察官才又要罵他,病房裡則傳出幽幽的歌聲。

「啊,又來了,又開始唱歌了,她只剩聲音沒壞,卻也說不出半句話,只是唱著這首何日君再來……喂!你怎麼啦?」

文乾仕一聽見林依真的歌聲,彷如雷電擊中了他,混身顫抖個不停,幾乎就跪在地板上,他心裡清楚的很,病房裡的林依真已經不算是活著了,她的一口氣只為了在剩餘的呼吸裡永遠地唱著這首歌。

這是她的報應,這是謝雯菁對她永世的復仇,就如同她帶走趙伯宇前所說的話,她要林依真活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活著!

而他只是個倒楣的旁觀者,就是為這一椿由跨越兩代愛恨交織的慘案中保持沉默且做一個慘痛的見證,真相只有他知道,卻也說不出了。

文乾仕悄悄辦了出院手續,離開了這裡,不知去向,從此沒有人再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的下場為何。

所有人的記憶開始在一代接著一代裡曖昧地揉合在歷史裡,四十年代夜夜唱歌的女鬼已流逝在歲月中,時代也逐漸容不下飄渺的鬼魂。

當然偶爾,還是會聽見那首唱著悲嘆淒涼的歌曲,在變成廢屋的老房子傳出: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 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何日……君再來……



──原曲周璇 《何日君再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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