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禮物


我很早就醒了,整晚的時間,其實我都翻來覆去,腦中一直猜想著死亡的滋味,或許最後一餐,他們會讓我吃香草嫩肩牛排加一杯波爾多紅酒,也可能只是很簡單的滷蛋及魯肉飯外加一杯米酒頭,反正我就要死了,吃什麼無所謂。

腳步聲緩緩而行,對於我這個時日無多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額外的刑罰,時間的對比強烈在時鐘滴答聲之中漸漸縮短,門上的小窗被拉開,露出一張死魚般的臉。

「開慧法師來了,你要見她嗎?」連編號都省了,我的名字連我自己都快要記不起來。

我半臥半坐,徹夜難眠使得我兩眼疲累,壓根就要倒頭大睡,不想見任何人,原本已轉頭不理他,但馬上就想到,我就要死了,找個人說說話也好,雖然對方是個光頭的尼姑,總比冷冰冰的牆壁好些,再說,死了之後要睡多久就有多久。

於是我停止猶豫,站起來走向門口,等待獄警開門讓我出去。

開慧法師是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尼姑,說不定比我還要小,她是那種我向來不能理解的人,談吐跟氣質都讓我忍不住猜測在她充滿虔誠的臉背後,是另一個怎麼樣的人生?是什麼讓她拋下世俗的一切,選擇把自己終生奉獻於宗教?

或許她也曾選擇了什麼,而失去了什麼,然後再度擁有什麼,就像我現在,擁有的是慢慢品嚐死亡的味道,愈倒退一秒,苦澀便加深一絲,也許槍口抵在我的背後之前,我便會被這滿嘴的苦澀給溢死了。

自從我死刑定讞開始,開慧法師每週兩次來看我,這種事我也曾做過,當我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是我再踏入監獄裡時,身份是個囚犯。

我們談話的內容始終都只有宗教,宗教,還是宗教,法師試著要讓我罪惡污穢的靈魂在通往地獄的黃泉路上時免受太大的苦難。

來不及了,我已經在地獄之中。

「開慧法師。」我打斷她梵音般的唸頌,像播放錄音帶被按下停止般,她看著我。

「怎麼了?」

「今天別傳道了,我有話想說。」

她合起書本,表情和藹,「你想說什麼?」

「妳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殺人?」我看得出來她有點微訝,卻沒有遲疑太久。

她道:「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當然願意聽,」法師沉吟了一會,又說:「為什麼一開始你不告訴警察呢?」

「因為他們不可能相信事實的真相。」我說,身子往後靠,「就算說了,聽起來也像在狡辯,在發現屍體的那時候,他們就認定我是兇手了。」

「難道兇手不是你?」

「是我殺的那個人不是我妻子。」模糊的痛苦湧上了我的心頭,「不管怎麼樣,我的確該死。」

她瞇著眼,嘴唇抿成一直線,這是一種難得的表情,她這種近幾乎不禮貌的打量跟她的身份不符合,神職人員不該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一個犯人,不管他做了什麼。這種打量的方式只有我能做,畢竟我是一位心理醫生,曾經是。

「如果這是懺悔,我很願意聽。」良久,她說。

「這是真相,」我不試圖為自己辯解什麼,大局已定,說再多都是廢話,「這一切早就注定好了。」

在這種時刻找個不算恰當的人選說出來,這也算是我對人生小小的不滿,走到這種地步,我的選擇漸漸變少。

她點點頭鼓勵我,說真的,開慧法師不該出家,她若是在社會上擔任像我這種醫生,肯定能賺大錢,那雙像是能看到人心底去的清澈眼神會讓人不自覺地相信她,我直覺認為她不會懷疑我跟她說的事,不管多恐怖。

是的,不管多恐怖。

「我有多少時間能說完這個故事?」故事?對,它已經是個故事了,如果我死了之後,說不定它還會變成小說。

「有什麼差別呢?你也只剩這麼一點時間。」法師說。

沒錯,我的確也沒多少時間讓人剝奪,最後一天,我該得到這麼一點點身為人的尊嚴。

「妳說的對,從那天開始,我的人生便開始在倒數計時。」我說,低沉的聲音連我自己聽來都沮喪。

「你是說,你殺了人的那天?」

「不,我收到禮物的那天。」我仰起頭,把視線拋向窗外好遠好遠的彼方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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