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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


「這就是真相。」我說,有種類似解脫的舒暢在我體內奔馳,「這一切在我選擇當精神科醫生時就注定好,若我不是精神科醫生,我就不會遇見小光,也不會讓她莫名其妙地瘋狂愛我,有可能也不會遇見荷琳,我也不會殺了她,但是,人的一生是接連不斷,無法回頭的選擇,在重要時刻下的決定,變成了現在我的下場。」

開慧法師無言,悲哀地深嘆了一口氣,唯一知道真相的她此時正背負著我的沉痛,即使她明白我無以言之的哀傷,也只能為我慨嘆,外加為我唸整晚的佛經。

「妳走吧,謝謝妳這段時間的開導,我會帶著感謝妳的心,在地獄之中啃食我的罪孽。」

她點點頭,把手上那本佛經遞到我面前,遮住了那個擴大成鬼臉的污痕,我不禁笑出來,小光的鬼臉驚嚇似的縮回原來的污痕,看來就算我到了地獄,她也要跟著我去了。

回到小小的牢房中,如影隨形的風鈴聲輕輕擺盪,擺盪著我如南柯一夢的人生,我窩回了到處都是跳蚤的床上,安穩地睡了一覺,這是我殺了荷琳以來,第一次完全無夢的一場好覺。

再過不久,我就要永遠離開這個世界,若要說我還有什麼依戀或者遺憾,那只有一個。

我的晚餐不是香草嫩肩牛排和波爾多紅酒,只是兩個饅頭、一塊炸排骨及一顆水煮蛋,但獄方倒是很好心地不知從哪弄來一瓶玫瑰紅,使我難以下嚥的最後一餐有了微醺的感覺,劣質酒精會在隔天發作,但我已經沒有明天了。

於是我一口氣灌下紫紅色的酒液,等待酒精殺死我的意識,趨走我將要赴死的恐懼。

或許我比大多數人都幸運的一點就是,我知道自己的死期,也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死,若說死刑有什麼好處,應該就是這點了。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坦然面對它,既使對於一個正要步入顛峰的三十七歲成年人來說,不是結束生命最好的方式,我說過這是一種羞辱,一種最讓人無法忍受的羞辱,但我也接受。

時間就要到了,酒精發揮得剛剛好,獄警半拖半拉地扯著混身酒味的我,他們不知道拖過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從他們的動作看來,活著的我跟死掉的我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刑場就像我曾經看到過的那樣,空曠,而且陰森,無數的罪惡在此結束,或許他們還徘徊不去,在這裡咄嗟著生命的不平。

但那不會是我,我死了之後,會有另一個地方等著我。

我聽見有人這麼問:「柯文禮,你因謀殺邱荷琳而判處死刑,最後還有什麼話要說?」

話?我今天說了夠多的話了,搖搖頭,接著一條布蒙上我的眼睛,隔絕了我在世上的最後一眼。就如同我所說,苦澀溢滿了我的嘴,再不快一點,我可能會提早停止呼吸。

槍口抵在我的背上,子彈上膛的轉動透過皮膚傳到我的內心,迴繞不去的風鈴聲將隨我的死亡而停止。

我深深吸入了一口氣。










碰!





□ □ □ □ □ □



梁醫生醫治過各式各樣的病人,但從來沒有醫治過尼姑,當這位眼神滿是慈悲的法師坐上他的診療椅時,他有些不習慣。

「我是開慧法師,」她平穩地道出,「我來請教一些事。」

「哦?」梁醫師好奇心大起,「什麼事呢?」

「柯文禮是你的病人,」她說,「同時也是你在醫學院的學弟,對嗎?」

「妳想問柯文禮的病情?」梁醫師揚了揚眉。

她點點頭,梁醫生猜不出她的用意為何,「柯先生……他正常嗎?」

「我不懂妳所謂的正常指稱哪一方面。」

「我聽說了一個故事,相當不可思議的故事。」

梁醫師撫著下巴,不確定要不要跟這位法師討論柯文禮的病情,這有違醫生道德,但那是在病人還活著的前提之下,而他對法師所說的故事感到興趣。

他決定暫時不要管道德問題,「我們的談話是非正式的,不存在任何紀錄上。而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設。」

「我明白。」

梁醫生靠向舒適的長背椅,表情嚴肅,「文禮會變成這樣,我難辭其咎,在我發現不對勁時,事情已經不可挽回,醫生生病本來就不容易察覺,更何況是外表難有變化的心理疾病,若文禮要刻意隱藏,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

開慧法師沒有搭腔,梁醫生繼續說:「這樣聽起來好像有點推卸責任,但我真的必須要說事實就是如此,一個人的心若是生病了,常常是不知不覺的,就像在逐漸加熱的溫水中泅游的青蛙,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陷於另種黑暗。」
停了一會,他扶著頭,側著半邊臉頰看著開慧法師說:「文禮的病情相當簡單,就是妄想症,病患會製造一個屬於他的幻想世界,而文禮的幻想是個結構相當完整的系統妄想,只是最後他失控了,他太深入其中,誤以為由他自己製造出來的幻想是真實世界。」

「他提過一個叫小光的女孩,那也是他的幻想?」

「小光?」梁醫生攏著眉心回想,接著雙眉一展,想起了什麼,「如果妳說的是那個成天跟在文禮身後跑的那個小女生,的確是有這麼一個女孩沒錯。」

「那女孩最後怎麼了?」

「聽說死了,被病發的雙胞胎哥哥活埋。」

開慧法師暗自思忖,到這裡為止都還不是柯文禮的妄想,到底從哪裡開始的?

她又說:「他也提過女孩的哥哥,他還送了個風鈴給柯先生當作他的結婚禮物。」

梁醫生搖搖頭,「這恐怕也是他的幻想,女孩的哥哥因為殺了妹妹而被強制終生治療,被人綁在床上,怎麼可能去送禮物給他?創造這個角色恐怕是用來啟發他的妄想,那個風鈴也是,在他的思想中創造出一個不存在的風鈴,只有他能搖動出悅耳聲音,這部分顯示出他某種的不安及極想掌控的心理,甚至還製造了小光的鬼魂,讓他所有不合理的現象都有合理的解釋,這種情形相當複雜,我曾深入分析,原因或許就出在他的妻子身上。」

「怎麼說?」

「我也算認識他們多年,多少知道荷琳的狀況,通常有強暴陰影的人很難走出來,我知道他們在某些方面不協調。」梁醫生含蓄地帶過,直接說出性生活這三個字有辱出家人的清格,而他對宗教從事人員一向尊重。「這讓文禮感到焦躁,但在長期良好的道德教育之下,文禮被訓練成把這樣的事當成一種接近磨練的過程,表示他對荷琳的尊重,而他認為那就是愛情,責無旁貸的愛情,他們相處的模式一向像親人一樣。」

從柯文禮的自白當中,開慧法師也能感受到這點,梁醫生說:「這是一種轉化現象,他用對荷琳的責任感掩蓋想跟她結合的罪惡感,而我認為小光的出現,將他另一個原本被壓抑的念頭具體化了,換句話說,我相信藉由小光的愛慕表現,滿足了他原本因為荷琳而壓抑屬於男性的那一面,間接也滿足身為男性的自信,另一方面用拒絕小光的愛慕來強調他對荷琳的忠貞。」

「但他為什麼殺了荷琳,如果他真如他不停強調地愛她,為什麼會殺了她?」就科學的角度看來,柯文禮看似不理性的行為都有解釋,但她仍然覺得應該還有些什麼造成他的崩潰。

「嗯……我猜測是因為婚禮的關係,這代表他將要被這樣的關係永遠綁住,這樣的不安開始蠢動,代表他原始欲望的小光便跳脫出來了,我不能說文禮有雙重人格,畢竟真的有小光這個人存在,只不過在文禮精心布置的世界裡,她是一個死心踏地愛著自己的人,婚姻關係破壞了原本的平衡,當他被迫要選擇其一時,妄想出來的系統焉然崩潰。」

開慧法師恍然大悟,在跟柯文禮的談話中,她注意到他不斷提起小光,以及她的存在,甚至將她妖魔化來為自己不得己的行為找出路,雖然他殺妻的行為令人髮指,但他卻因為深重的罪惡感選擇步入死亡,一切都因為他的心理有病。

「妳知道婚禮的隔天,新人的父母親到他們家探訪時,柯文禮在做什麼嗎?」

她搖頭,但她充滿好奇的眼睛望著他,柯文禮並沒有說出他是怎麼被捕的。

「他正在用鋸子把荷琳的股骨從大腿裡挖出來,把她的頭蓋骨也鋸了一塊下來,再把那些股骨鋸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用釣魚線將它們全串起來,從頭到尾唯一真實的風鈴,就是由他妻子的骨頭做出來的那一串而已。那串風鈴所代表就是能掌握的感覺,我不知道在他殺了荷琳時,是不是也找回了原本他渴望的掌握權,但我很確定的是,在他的世界裡,當代表道德的荷琳及代表慾望的小光變成同一個時,原本堅信的真理產生了混亂,他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彌補真理的缺陷,我假設──當然這一切都是假設的,他做了人骨風鈴來找回那種感覺。」

若是可以,開慧法師會將柯文禮的行為解釋成輪迴,但她沒有,很多時候科學及宗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它們一樣都有模糊地帶,柯文禮正是這個模糊地帶。

離開醫院之後,開慧法師前往安置柯文禮的納骨塔中祭拜他,她很想在那次的談話中找出柯文禮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除了幾次的激動,他說話有條有理,完美得人找不出破綻,比起梁醫生猜測般的診斷,開慧法師其實並不願意相信所謂的科學。

「人的一生是接連不斷,無法回頭的選擇,是吧?」她對著骨灰罈上柯文禮的照片,「這也是你的選擇……好好安息吧。」

在她轉身離去的同時,一陣若有似無的風鈴聲,傳繞在她的四周。



叮──叮──叮──噹──

叮──叮──叮──噹──

叮──叮──叮──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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