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醫院異常忙碌,幾乎所有的門診都一樣,連我也是,一開始就不尋常。我的門診是從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每個星期二及星期五,一點半的時候,掛號的病人已經二十幾個了。

這是怎麼了?大家忽然心裡都有毛病了?

我看過一張又一張的愁苦臉孔,細心詢問他們的病症,並且從中得知病人的困擾,對症下藥,當然也有些根本沒病又來看病的人,多半是年輕人,即將入伍當兵的那種,對人生毫無懷疑,純粹地為本能而活,有時我真是羡慕思想單純的人。

看了十多個病人之後,我示意護士休息一下,她點點頭,抱起一大堆病歷向外走去,喝了一口熱茶,乾澀的喉嚨順暢不少,舒服的感覺流過四肢,接著閉目養神,讓思緒沉澱下來,這是我的習慣,以便接下來的看診能保持清醒。

這時,外頭有人進來了,我並不以為意,可能是護士放完了病歷又抱了一堆病歷進來,腳步聲聽起來有些蹣跚。

「秀芬,十分鐘後再叫病人進來,我得休息一會。」我背對著門口,半臥在高背裿上,揉著眼,一時覺得奇怪,我轉過頭,「秀芬?」

進來的人不是秀芬,是一名陌生男子。

初見到這人時,我被狠狠嚇了一跳,他的臉被雜亂的頭髮及鬍子蓋住大部分,我看不清他的長相,全身髒兮兮的,混身臭味,就好像剛從一團污泥水中打滾一番,他動也不動地看著我。

「這……這位先生,你……」我遲疑地開口。

他破爛不堪的衣著當中有一口骯髒的袋子,男子從裡頭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然後把它輕輕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動作輕柔地好像一個噴嚏就會弄碎它,粉紅色的包裝紙上還有個精緻的金色蝴蝶結,顯而易見是個禮物。

「我妹妹……要……給你的……」他說,彷彿許久不曾說過一句話,聲音沙啞地讓人皺眉。

「你妹妹是誰?」我不禁問,這個像遊民般的陌生人的妹妹為什麼要給我一個禮物?

「你……知道的……」他又說,力氣漸微。

我知道?我盯著這名男子,他年紀約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上下,瘦弱的手指頭看起來長期營養不良,雙頰凹陷,我百分之百肯定沒見過這個人,而他的態度顯示我應該認識他妹妹。

我搖搖頭,印象中沒有一位女性朋友的哥哥是流浪漢。

「這位先生,我想你搞錯了。」

「沒有搞錯!」他口氣忽然強硬起來,目光灼灼,「你知道我妹妹!」

「請不要激動,冷靜一點。」我安撫他,長年的醫學訓練讓我能輕易分辨一個人的精神狀態處於何種狀態之下,這名男子此時的反應在一些躁鬱症患者身上 時有所見,我放柔語氣,試圖引導他說:「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他的眼睛沒離開我的臉,陰陰地說:「你竟然忘了自己的病人?」

病人?這下我懂了,他的妹妹曾是我的病人之一,他認為我應該要記得他的妹妹是誰,我迷惑的舉動惹火了他,同時我也在心中開始描繪著他的心理狀態。

「爸爸和媽媽吵架,吵得很兇,」男子的話題忽然這麼一轉,走到一般病人坐的診療椅,此時我才真正看見他的眼睛,充滿迷茫,「我跟妹妹都很害怕,然後有一天,媽媽就不動了,家裡都是血,爸爸把媽媽埋起來,埋在一個老房子底下,我們就住在老房子裡,老房子很可怕。」

我專心傾聽,對待病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認真傾聽他們講話,就算他們講的內容不真實,毫無系統也沒關係,這有助於跟病人之間信任感的建立,我的職業習慣開始做著分析。

「老房子怎麼了?」我問,男子情緒升高,思考跳躍,相當典型的症狀。

「媽媽一直出現,她的臉會從牆壁上凸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男子的身體開始大幅度的搖擺,兩隻手不安分地扭絞,視線飄來飄去,「我跟妹妹……真的很害怕,但是爸爸不准我們哭,叫我們安靜吃飯睡覺,一點點聲音都不准發出來。」

我點點頭,再暗暗記下,出現幻覺、妄想症狀,碎語,不安,邏輯方式像八歲的孩子。

此時,診療室的門開了一條縫,顯然男子方才的叫吼引起護士的注意,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進來,我還不能判定這個男人的病得多重,換句話說,我不知道他有多危險,更不知道他身上有沒有帶著危險的物品。

「媽媽不見之後,每天都喝酒,但他做了很多玩具給我跟妹妹,那些玩具最後都不見了。」

「玩具去哪裡了?」

「就是不見了,跟妹妹一樣,忽然不見了。」

我擰起眉心,他妹妹不見了?我指著那盒粉紅色的禮物問道:「那你怎麼說這是你妹妹要給我的?」

「她說你要結婚了,這是送你的禮物。」

我心中一澟,這個人的妹妹知道我要結婚了?從哪裡得知的?這件事應該只有親友們知道才對,我連醫院都還沒發佈喜訊。

「你妹妹什麼時候不見的?」我又問,暫且先把疑問放在一旁。

「我不記得了。」男子站起來,「我該走了。」

「你……請等一下。」

「我該到妹妹那裡去了。」他說,不顧我的阻止,快步朝外頭走去。

我連忙追出去,這男人的話莫名其妙,我需要再多點時間知道他的話之中有幾分真實。

男子並不朝電梯或樓梯方向走去,而是直直朝著走廊盡頭的那扇窗,他想幹什麼!?

「不!你等一下!」我突然驚覺到某件事即將發生,於是大叫,此時醫院裡所有的人都看著我,然後順著我的視線也看見了他,他的一隻腳已經踏在窗框了。

「不要跳!」我又叫。

「啊啊啊──!」

「有人跳樓!」

當所有人都驚叫時,那男子縱身一躍,從九樓直落在醫療大樓前的水泥地上,人們的尖叫聲此起彼落。

我站在原地,被這突然發生的情況嚇得動彈不得,但真正讓我感到驚駭的是那男子跳出窗外的那短短一秒中,毛骨悚然的凝視。

他死之前最後看見的人,是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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