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齋

「你有事沒告訴我。」文乾仕尖銳地開口。

將林依真安置在床上之後，趙伯宇拄著拐杖退出了房間，文乾仕則尾隨在後。

「她……」趙伯宇輕嘆著氣，「我是說，茉莉小姐，她是我祖父娶的小老婆。」

「小老婆？為什麼她的鬼魂會出現在這裡？」

「這棟房子原本就是茉莉的。」趙伯宇表示，在剛才的那瞬間，他所想起的是一段稱不上是愉快的往事。

接著他便沉默下來，表情凝重地回想遙遠的小時候，文乾仕並沒有催促他，只是用他一貫的專注傾聽。

「我祖父是個商人，他是做房地產炒作的，在國民政府來台灣之前，原本一切都還不錯，」他那時幾歲？五歲？還是六歲？「但後來內戰開始，我祖父把全家都弄到了台灣來，他把所有的錢財拿去賄賂地方官，免得被不明不白地冠上莫須有的罪名，當時還在戒嚴時期，處處風聲鶴唳，尤其我祖父的身份還是個上海商人，弄個不好就會被冠上間諜的罪名，終於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但是……」

「但是什麼？」

趙伯宇雙手交握，神情苦惱，「那時我祖父其實已經沒有多餘的錢財了，所以他想把給茉莉小姐的房子收回來轉售，並且表明不再供養她，但她好像不願意，跑到我家來鬧事……她……曾經綁架我，想藉以威脅我的祖父。」

「後來呢？」

「她綁走我之後，好像把我帶到這裡來，想殺了我。我還記得……她的臉，剛才她唱歌時，我才想起她的臉孔。」趙伯宇不由自主地摸摸脖子，附在林依真身上的是茉莉，而她想殺了他。

文乾仕同時也想到這件事，他說：「所以，她要完成的就是要殺你這件事？」

趙伯宇臉色難看至極，像被踩爛的高麗菜，說著：「可能吧。」

「接著呢？」文乾仕再問。

「當然她沒有得逞，我祖父馬上就找到這裡來，並且將她打了一頓，接下來我再也沒有看過她了。聽我母親說，她被我祖父賣掉了。」

「賣掉了？」

趙伯宇點點頭，那時他年紀太小，根本不知道姨太太還可以像貨品一樣地買賣。

「我在長大之後無意間聽到祖母跟我母親談起這事，老實說我不太敢相信我的祖父真的會做出這種事，但在那種動盪的年代裡，其實也不難理解這種事有多普遍。」

「那……她為什麼在此處陰魂不散？」

「有很多事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這房子後來還是沒有賣掉，而我的祖父就不明不白地去世了，接著沒多久我父親也跟著走了，我是祖母及母親帶大的，她們靠著祖父留下來的房子收租金過活。」

問題又回到原點，不，應該說更加複雜了，顯然當年的茉莉小姐並不如趙伯宇所記憶的被賣掉了，她死了，但是怎麼去世的呢？

發生了什麼事呢？

還有她那句：「這一次我不會再失手。」又是什麼意思？

「看來，這陣子不是雯菁在作怪，是這位茉莉小姐，有必要做調查，查一下她後來的遭遇。」

對趙伯宇來說，雯菁也好，茉莉也罷，最重要的是林依真什麼時候會醒來，這才是他想知道的。

「小依會怎樣？她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這時文乾仕忽然現出一種怪異不安的表情，不，應該說是歉疚的表情讓趙伯宇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小依不會醒來了嗎？」他激動地想要抓住文乾仕，表情是藏不住的驚慌，「為什麼會這樣！？」

「我很難說明林小姐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態，」文乾仕抱歉地看著他的老朋友，「因為降靈會沒有照儀式完成，從來也沒有這種情況發生，我甚至不確定若她真的醒來還會不會是原本的她，有可能……她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什、什麼？」這打擊是趙伯宇完全事先沒有料想到，他心中翻湧著驚恐。

「所以現在能做的就是快些去查出茉莉小姐當年發生的事情，才能真正把心願做了結，那說不定林小姐還會有救。」

「要怎麼查？那時我年紀太小，根本記不得這一切！知道這些事的人都不在人世了！」趙伯宇激動地大叫，情形愈變愈糟，他的性子也愈來愈暴躁。

「冷靜一點，仔細想想，一定還有人知道這些事，茉莉小姐在這裡生活時，不可能什麼都沒有留下，或許有人還記得她也說不定。」

「該怎麼去查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過去的事呢？就算有人知道，我也不曉得會是誰啊……」趙伯宇沮喪地垂下雙肩，傷口有些發痛。

「不，有一個人應該知道。」

「啊？」

「你忘了雯菁嗎？她住在這間房子裡的時間可是比你久太多了，或許她曾遇過些什麼事或者聽過些什麼。在茉莉小姐還沒附在林小姐身上之前，雯菁也說過她有事還沒完成。」

趙伯宇迅速把頭轉向文乾仕，他怎麼沒想到？

「但是，」他隨即說：「我從沒聽雯菁說過這房子有問題。」

「哼，你在家的時間到底有多長？就算她想講，也找不到機會講。」文乾仕再一次責怪他對謝雯菁的漠不關心。

「你就放過我吧，我已經夠煩了。」他差點要對著文乾仕吼了。

文乾仕沒說什麼，點了雪茄菸，「雯菁的遺物裡有沒有留下什麼？」

「遺物？我沒整理她的遺物，發生車禍之後，我的行動受限，也根本沒想到要去整理，倒是小依好像去翻過她的相簿，說想看看她的樣子。」

「哦？或許林小姐比你還早發現不對勁的地方。」文乾仕吐出煙霧，「我們也去看看好了，林小姐在哪裡找到雯菁的東西？」

「在我們臥房的床頭櫃裡，我看過小依在那裡找出一口箱子。」

「嗯。」文乾仕捻熄了煙，「事不疑遲，愈早知道就愈快解決。」

他們一起走進臥房，林依真仍舊安靜地躺在床上，完全沒有翻動的樣子。趙伯宇擔憂地看著她好一會兒。

「伯宇，我們得快點。時間拖久了，林小姐的狀況就相對不樂觀。」文乾仕打斷他的發呆，催促著。

「那裡。」他指著床頭櫃最下方的抽屜，「我上次看到是這個抽屜。」

文乾仕拉開抽屜，拿出乾黃的舊紙箱，裡面是一些剪貼簿，筆記本、錄音帶與一台只能錄音不能播放的卡式錄音機，還有雯菁的相簿及雜物。

「伯宇，你看。」文乾仕抽起剪貼簿，從中掉出了幾張影印的舊報紙剪報，「雯菁果然遇過什麼事，她似乎做了一些調查。」

剪報上的字跡因為年代久遠而模糊，但上面打印的名字卻讓趙伯宇不陌生。

「這是我祖父的名字！」趙伯宇吃驚地指著剪報上趙大成三個字。

「唔……你看，上面寫著，茉莉小姐並不是被賣掉了，而是無故失蹤，當時她的失蹤看來造成一陣很大的騷動。」文乾仕翻著一張又一張剪報，「警方出動了不少的警力，卻沒有結果，那時候能養得起小老婆的有錢人不多，所以才會引起這般重視吧。」

「乾仕，這個！」趙伯宇把其中一張剪報遞給文乾仕，「報導曾說過這房子鬧鬼。」

「鬼影幢幢，人心惶惶？」文乾仕唸著上頭的標題，沉吟道：「失蹤女子是否已遇害，根據當地居民表示曾親眼見過女子的幽魂徘徊，令警方的查案更陷迷霧。」

唸到這裡，他們對看了一眼，又繼續看下去，「女子失蹤前，曾意圖綁架商人的孫子，更有目擊者見到商人與女子曾在事發前發生激烈口角，此事是否與她的失蹤有所連繫？」

文乾仕瞇眼逐一閱讀報導內容，「你的祖父似乎與茉莉小姐的失蹤有某種程度的關連……」

「報導就這麼多了，沒有更進一步的內容，這案子好像成了懸案。」

文乾仕把剪報放下，抽出筆記本翻閱，訝然道：「這些是食譜，竟然有十多本。」

他呆楞著看著那些書寫的食譜，上頭的每個食譜都是謝雯菁一字一字地寫下，其中還有一些註腳，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多少油才會健康，多少調味才合他的胃口，謝雯菁全都細心寫註記，娟秀的字記錄的不只是謝雯菁的手藝，更是謝雯菁深愛趙伯宇的那顆不善表達的心。

「雯菁……」深深地，趙伯宇不只是愧疚，衝擊著他的是他從來就不知道的感受，謝雯菁用她的方式默默愛他的感受。他想起車禍前他們的爭執，還有他決裂分手的無情，他怎麼能這麼混蛋地對待跟了他多年的妻子？

見趙伯宇如此哀慟，文乾仕只是深嘆一口氣道：「總要失去時才知道失去了什麼，這樣的遺憾到底還要上演多少次。」

第一次，趙伯宇流下淚水，為了謝雯菁而哭，並且轉化成強大的哀痛，終於痛哭出聲。

「雯菁……」他緊抱著那些食譜，淚水沿著他已有皺紋的臉頰。

「別吵了林小姐，我們到客廳去吧。」他握住趙伯宇的手臂，給予朋友鼓勵，他的心情跟趙伯宇一樣複雜。

趙伯宇不語，默默收拾箱子，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間，沒再看一眼床上的林依真。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