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三分,開始進行遺體解剖。」錄音機轉動著,發出”嗞嗞”的規律聲,有些單調。

男人的聲音感覺蒼老,並且疲憊。「遺體下腹部遭不明利器剖開,傷口自肚臍上方約五公分處直至陰道口,初步判定被害女性為一名孕婦,」男人平板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錄進帶子中,聽起來毫無感情。

「除此之外,遺體的手腕及腳踝處有捆綁的跡象,臉部右半部有程度不一的瘀血,左眼球破裂,此外四肢有擦傷及撕裂傷,疑似生前遭受凌虐,被害人曾經激烈掙扎過,那表示,」他停了一下,似乎嘆了口氣,「表示被害人可能是被活活凌虐致死。」

在場的人發出一陣細細的討論聲,夾雜著抄寫的聲音,活像忙碌的工蜂。

大家的臉色比那具女屍好不到哪裡去。

男人把手術刀自女屍咽喉切入,手勢平穩地慢慢把屍體的皮肉一分為二,露出裡頭的內臟及開始凝固的血液,接觸到空氣的敗血發出鐵鏽般的腥味,但男人的眉頭動都不動一下。

他拿出固定器,將女屍腔體大開,並且檢視內臟器官。

「死者死前二十四小時內皆無進食,胃液呈倒流現象,嘴角有些潰爛,應該是被毆打而嘔吐……」

男人仍然冷淡地敘述,正男的臉卻已皺成一團,兇手到底跟這個孕婦有什麼深仇大恨?

為什麼鑑定小組要參與屍體解剖?這不是交給檢方就好了嗎?

真不知道大老闆在想什麼?怕檢方對採證過程挑毛病?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看著檯上那具可憐的屍體,正男腦中浮起剛抵達現場時,她的模樣。



那天天空陰陰的,雖然沒有下雨,但空氣重得讓人心情也好不起來。

一個發生了命案的日子,感覺很詭譎。

正男依例是第一個開始的,他小心地踏著步伐,她就蜷縮在茂密的草叢中,他已看過無數怪異莫名的屍體,她的死狀並沒有特別不同,甚至有點普通。

她的臉已無一處完好的地方,左半邊的臉部從額頭一直左耳下呈現嚴重的瘀血,尤其是眼窩處的大量血跡更是觸目驚心,而另一半邊臉也沒有好到哪裡去,鼻子幾乎陷進去臉孔裡去,嘴唇也腫脹得不成樣。他照了一張臉部的特寫。

她穿著一件半袖寛大的連身裙,但衣服早已被血跡染了一大片,並且開始發黑。

正男把鏡頭移到她的手腕處,手掌因捆綁時間過長而浮腫,指甲有幾處是裂開的,指縫裡有些污漬,正男把這些都照了下來。

他退後兩步,為她照了一張全身照,透過鏡頭,她死亡的臉龐感覺冰冷。

但,正男停了下來,鏡頭中的她在哭泣,那張破碎臉孔中完好的那隻眼睛流下透明的眼淚。

她的屍體在哭泣,正男沒有遲疑地拍了下來,是『邪』的痕跡,這是『邪』幹的。

「妳很不甘心,是嗎?」正男對著她低語,幾乎要伸手去撫摸她僵硬的臉頰,她的淚掉得更兇了,她的屍體對正男的聲音有反應。「好好安息,警方會為妳主持公道的。」

雨夜也會。正男心裡想著,既然有『邪』,就少不了她會出現,只是這次的附身對象不知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傢伙。

某個回憶忽然毫無預警跳出來,正男感到一陣心痛。

他嘆了口氣,回頭向他的小組招手。



「孕婦是一名年輕媽媽,年齡大約只有十七、十八歲。依法醫判定懷孕期數進入第三十二週。死者肚中的嬰兒不見了,研判兇手殺了死者後,把她肚中的孩子給取走。」驗屍後,全部的人移到會議室開專案會議。

正男在黑暗中看著簡報中自己所照的照片,不由得一陣陣心驚,殺了媽媽,把未出生的孩子給取走,那小孩還能活嗎?兇手要個未出生的孩子做什麼?

「死者的身份還有待查証,我們已經從中途之家、失蹤人口、社會局這方面開始進行過濾。」

為了這個被殺的年輕孕婦,媒體開始編故事,警方也承受社會大眾的壓力。畢竟殺死一名懷孕婦女是一件極為聳動的社會事件。何況她是被虐殺的。

警方的動作不由得變得謹慎起來,專案小組在案發後二十四個小時內迅速成立。

正男不禁閉上眼睛,依雯……

阿超在黑暗中靠了過來,「喂。」

「幹嘛?」正男小聲地回應。

「你對這案子有什麼看法?」

「我能有什麼看法?我只是攝影師,而且還是警方約聘的,我會坐在這裡是因為組長要我也來。」

「不是問你這個,你在照這女屍的時候不是在她旁邊碎碎唸嗎?你那時在唸什麼?」

正男看了阿超一眼,「我只是希望她安息,被殺成這樣總是會有些怨氣。」

自從遇到雨夜以來,他所照的命案照片到最後都會產生變化,不管是不是有『邪』的附身,死者的怨念總是會附在照片上,換句話說,他的照片最後都會變成靈異照片,但形成時間卻是不一定,有時照完一個小時內,就整張照片全是黑抹抹的,有時卻照完一個多星期了,卻只有淡淡的黑霧。

就他現在所看到的,簡報上的照片已經開始轉黑了。

「哦?」阿超向後靠,正男感覺他並不相信自己的話,上次的事件之後,阿超幾度似乎想起一些什麼事,但又模模糊糊地忘記。

「我想不透兇手要個未出生的孩子做什麼?」正男再度盯著簡報上血淋淋的她。

「嘿嘿,」阿超乾笑兩聲,「在醫學上未出生的孩子能做很多事,在宗教上,未出生的孩子也有一些作用,在其它方面的好處說也說不完。」

「你又知道了?」這種亂七八糟的事,阿超總是懂得比他多。

「別的我是不知道,看過電影『三更之餃子』沒有?不就是兩、三個月的胎兒來和饀?回春好用的很。」

「你也幫幫忙,電影的東西你也信?」

「這東西誰說得準?電視上那些四五十歲的明星還能常保年輕,青春永駐,你都不覺得有鬼?」阿超一臉不屑。

「我可不像你,對那種八卦這麼熱心,更何況你剛說的電影中也是未成形的胎兒,這個被殺的孕婦懷孕至少也有六、七個月了,胎兒都有心跳了還回春咧,別折壽就很阿彌陀佛了。」

「你們兩個還要聊到什麼時候?把這裡當成你家客廳啦!」組長忽然轉過頭來低聲斥喝著,正男跟阿超趕緊閉上嘴巴。

但正男的心思不在簡報上,在黑暗的會議室中,他的思緒回到了那時候……



「哥。」依雯挺著七個半月大的肚子,行動緩慢地朝他走來。

「妳都快生產了就不能好好待在屋裡嗎?」正男看著從小相依為命的妹妹,此時辛苦地護著肚子,呼吸遲頓。

「沒關係,醫生也說要多多運動,以後要生產時才好生,畢竟我是第一胎。」

「也不會有下一胎了!」正男衝口而出,依雯只得噤聲。

他臉色鐵青,有些苦惱剛才的衝動,但也不打算低頭,不管怎麼樣,她肚裡的孩子可不是他願意讓她生下來的。

她才十六歲!

正男想到這裡就覺得怒火中燒,她還這麼年輕,根本就只是個孩子!竟然被一個比他大了快十歲的男人給欺騙了,而依雯打死都不肯說出對方是誰,只說是個年長正男十歲的中年男子。

這是個被渲染的悲劇,卻很八股的一再發生,這個社會怎麼回事?這種連肥皂連續劇都不用的劇情,為什麼會落在他妹妹的頭上?

有時正男不禁會想,難道這跟他們從小失去父母有關係?

記得依雯冷靜地說出她懷孕並且要把孩子生下時,他和妹妹之間就被阻隔開來了,被一種陌生的情感給隔開了。

依雯的心從此被另一個不知名的男人給繋著,不知去向。

每當她撫著日漸隆起的肚皮,輕輕地唱著歌,正男就好想哭,也好恨自己,暗自埋怨著自己在依雯的心中已沒有了地位。

但,她還是回來了。在她走投無路時,她還是回來他的身邊。

正男決定不再追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也接受了依雯要把孩子生下來的事實。

此時依雯被他一喝,也不再開口,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

好一會,正男看見她手上提著包包問:「妳要出去嗎?」

「嗯,去叔叔家,嬸嬸給孩子買了衣服。」

父母雙亡後,當警察的叔叔收留了他和依雯,一直到他們搬出來還給予援助。

「明天我再陪妳去,妳自己一個不要出門。」他一時仍無法軟化口氣。

「沒關係,我自己坐公車去就行了,也才兩站,傍晚前我就會回來。」她溫柔地笑著。

但,她從此沒再回來,她的笑容變成他的沈痛及遺憾。



「你還有這段過去?」雨夜的聲音驚醒冥想中的他,會議不知在何時結束。

「是妳?」雖然他早猜到雨夜遲早會出現,但還是被她的聲音嚇一跳。

「要不然呢?你周圍還有會從桌子穿出的女人?」她邪魅地笑著,及腰的長髮全部攏到一邊,她還是美得不可方物。「你妹妹的死跟這女人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正男並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依雯的死只是某個神經病的傑作,警方也抓到兇手了,可是……可是……

「可是你並不相信你妹妹的死是個意外,至少在發現這個女屍之後。」雨夜再度讀出他心中的疑問。

「妳能不能讓我有一刻清靜?」

「不行,」她挑起輕蔑的笑容,「你在逃避什麼?你妹妹的死根本是『邪』幹的,從她和這個女人的死法一模一樣就知道,你那未出世不知是姪子還是姪女被活生生地拖出來,你妹妹就這樣慘死在野外,更讓你意外的是,那一天你妹妹根本不是要去找你嬸嬸,她是去見某個人!某個可能是殺她的人!你到底在逃避什麼!」

「不要說了!」正男大吼,這半神魔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讀他的心?挖他不想憶起的往事,為什麼不讓這一切就這樣過去?

「沒有為什麼,」雨夜居高臨下地瞪著他,「我說過了,因為追捕『邪』是我的宿命,只要有一點點線索,我就要把它揪出來,你最好要明白,我是不會讓你的回憶阻礙我。」

他疲軟地揉著眉心,當他看見這具死在荒涼野外的女屍時,那種驚恐的熟悉感蜂擁而上,跟他那時認出那具死亡多時的屍體是依雯時是一樣的心情,一模一樣!

瞬間他明白依雯的死根本沒有這麼單純,他哭不出來,感覺靈魂也隨著依雯跟她的孩子而去,他沒有記憶那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他完完全全沒有了主張,腦中不斷充斥著依雯慘死的消息。

叔叔和嬸嬸協助他辦完依雯的後事,警方更以驚人的速度破案。

但這一切又如何?他活著沒有感覺,也沒有意義了。

之後他的叔叔,也就是鑑識組的組長給了他一份還算能夠糊口的工作,他就這樣在鑑識組待了下來,他不知道叔叔是怎麼個有本事把沒有警方訓練的他給弄進去的,總而言之,直到他遇到雨夜之前,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妳以為我沒想過?」正男攤開身子,斜在折疊椅上,「當我知道殺依雯的人可能另有其人時,我真的想過把真正的兇手找到。」

「然後呢?」雨夜只是看著他,雖然她想一拳打爆正男的頭。

「找到兇手又怎樣?依雯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我做的這些事是沒有意義的。」

「真沒出息,兇死的靈魂很難得到安息,尤其她還沒有平反,你這做哥哥的竟然任由妹妹的靈魂沒有依靠?」

「妳怎麼知道依雯的靈魂沒有依靠?」

「去問你叔叔吧,從我剛剛讀你的心就知道,周圍發生的事你根本沒感覺,你那時活得跟死人一樣,不過現在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

說完,她就波一聲不見了。



「組長。」隔天,正男撐著紅腫的雙眼到李文興,也就是他叔叔的辦公室來。

「剛好,我也要找你,坐。」

正男依言坐了下來,「你有事找我?」他叔叔很少干涉他的事,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

李文興看著他,喝了一口茶說:「這個孕婦的案子,你不要做了,我另外派案子給你處理。」

「為什麼?」他才剛想要面對這件事時,他叔叔卻投了顆不大不小的炸彈。

「你不適合。」他又喝了一口茶,霧氣蓋住他的眼鏡。

「為什麼?」他又再問了一次,什麼叫不適合?

李文興沈默不語,正男卻開口:「因為依雯?」

「這案子跟依雯的案子很像……我怕你受不了,你好不容易不再這麼落寞了,能不要碰就不要碰。」

「不是很像,根本是一模一樣,殺害依雯的人另有其人,你也很明白不是嗎?所以你才叫我不要處理這案子了,那時候警方抓錯人了。」

李文興臉色沈了下來,但他沒有否認,「依雯已經過世了,你要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依雯的魂魄有招回來嗎?」正男突然轉個大轉彎問。

「什麼?」

「我問,依雯的魂有招回來嗎?」他知道李文興篤信道教,一定會為依雯舉行招魂儀式。

「……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雨夜說對了!依雯的魂魄還在四處飄遊,正男覺得心頭一陣絞痛,他到底在幹什麼!

他還能為依雯做些事,他要去找回她的魂魄,不再讓她孤伶伶地成為孤魂野鬼。

正男轉身離去,上了車之後,他把車子駛往郊區。

「雨夜。」

「嗯?」她出現在他的後座。

「我們去抓『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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