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齋

我第一次見鬼時是在國小一年級的時候，我的外公去世了。
那時年幼的我看著老媽跟舅舅還有阿姨們跪倒在案前，跟著頌經團邊哭邊朝外公的遺照唸經拜頌。
我年紀小到不明白死亡就是靈魂離開身體，不再回來的意思。
因為當時外公就坐在我的旁邊。
「外公，媽媽為什麼哭？」我問。
外公眼神悲傷落寞，看著我說：「乖孩子，因為外公生病起不來了，所以媽媽才哭。」
我歪著頭，好像明白卻又不很明白，蹦蹦跳跳地跑去拉著我老媽的衣角，「媽媽，外公還好好地坐在那裡，妳不要哭啦。」我指著外公的方向。
當時老媽的反應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接下來直到外公出殯，我都被關在家裡。
往後，我年紀漸長，開始慢慢明白，我眼中的世界跟別人眼中的世界是不太一樣的，見鬼便成了家常便飯。老是無心去招惹了不知何方遊魂野鬼，常常搞得家裡雞飛狗跳。
老媽告誡我，不論看到什麼怪異的人或鬼，不要靠近也不要跟它們講話！
我似懂非懂，直到第二次我身邊的人又去世了一個，我才知道見到了鬼不能夠隨便說出口的。

因為它們會跟著你！

去世的那個人是我的表姐，我本來已經快忘掉這個死掉很久的表姐了，直到我看到那張照片。
藍鬍子死掉後，不代表案子就算告一段落，牙老大每天忙得拿著失蹤人口的照片及那些吊在天花板上的屍體資料做比對。
不但如此，他還得應付上司、社會輿論、被害者家屬及源源不斷想要知道更多詳情的媒體，而這一切都是梁菁菁害的，因為她沒有遵守跟牙老大的約定，在警方尚未把整件事調查一個段落之時，她便將這條獨家新聞昭告天下，歡天喜地連載了好幾天，牙老大一頓罵免不了，他的上頭還要他負責把媒體搞定。
於是他只好把工作帶回家裡，搞得家裡到處是屍體照片、檔案、證物……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身為他的房客，我能怎麼辦呢，雖然很想當做沒看到他焦頭爛額的樣子，但看他租金收我這麼便宜，也很照顧我的份上，我也只好插一腳幫忙了。
「阿尚，那個照片是十號屍體的，還有六號屍體的檔案跟七號的放錯了。」他在忙碌之餘，還有空瞄到我的錯誤，我真不曉得要佩服他還是訐譙他。
「拜託，這些屍體都糊成一團了，我哪搞得清楚哪一具屍體是對上哪一張照片啊？」我心裡埋怨梁菁菁未免把照片拍得太好了吧，把死了一整年的屍體拍得比好萊塢特效還要好。
真是噁死我了，我皺著眉心苦著臉，把一張張放大的檔案照依牙老大的糾正給放好。
這時，一張照片滑落在我的腳邊，我彎腰拾起，看著照片上的人一眼。
是個女高中生，剪著齊眉的瀏海，髮尾直順地貼服在她的臉頰，眼睛不大但很晶亮，照片中的她露齒而笑，長相不能說很美，但還算清秀，是很受男生歡迎的那種類型。
「這麼可愛的女生也被中年男人給拐騙了，這是什麼世界啊。」牙老大瞄了一眼我手上的照片，像是無心又有意地冒出這一句。
我則是發呆地看著照片，太像了！這女孩長得太像我小學時去世的表姐了！

我一下子就掉入回憶的深井裡去──

「阿尚，」小學五年級時，我阿姨的女兒也就是我表姐亞芸，因為考上屏東的高中而搬來我家住。「你今天幹嘛又像個過動的小鬼一樣髒兮兮啊？」
「要妳管，醜女。」沒錯，就像很多男人的小學時代一樣，我白目的程度簡直讓人想除之而後快，明明一個花樣年華的高中女生，我偏要叫她醜女，然後欣賞她憤怒扭曲的臉取樂。
但她今天並沒有因為我的幼稚而生氣，反而伸手揉亂了我的頭髮，還一邊哈哈地笑說：「你果然是小孩子，雖然你很聰明。我已經是大人了，不會跟你計較，姐姐我今天心情好，請你吃東西。」
「妳中統一發票啦？撿到錢？還是拿內褲去賣變態中年歐吉桑？」我厭煩地撥開她的手，老是把我當小孩看。
「你真是彆扭耶，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她還是沒有生氣，看來她的好心情無人可敵。「女孩子會心情好到飛上天當然是談戀愛啦……」
「那我要吃麥當勞、雞排、熱狗外加一杯可樂。」我毫不客氣地點了一大堆東西，並且把她的話自動摒除在我的收聽範圍內。
「你吃這麼多，等會要是吃不下晚餐，阿姨會罵我的，只准你吃一塊雞排。」
「小氣鬼亞芸！妳剛才明明說要請客的！」
「是啊，只請你吃雞排。」她還好意思呵呵地笑，我們就這樣吵吵鬧鬧地回到家。
雖然亞芸是大我好幾歲的表姐，但她幼兒化的程度跟我其實不相上下，但自從她住到我家來之後，便開始像個女人一樣地打扮。化妝、看流行雜誌、逛街購物……樣樣都來，加上我那個少根筋的老媽把她當成自己女兒在疼，誰叫我家只有一個小孩。
這讓我很不能習慣，對我來說，就好像皮卡丘突變成了芭比娃娃一樣，這種驟變讓當時五年級的我像隻小瘋狗似的對她的改變惡言相向。
「只是去上學，幹嘛把自己的頭髮弄得像是要去參加歌唱比賽一樣，」每天早上我都會挑剔她努力維持的美少女形象，「醜女愛作怪！」
「你這死小孩說什麼啊！我這頭髮才沒有這麼誇張，這是很可愛的娃娃頭，你不懂就不要亂講啦！」亞芸用她尖尖的指尖戳我的額頭。
「娃娃頭？妳想給誰看啊！」我沒好氣地頂回去，可惡的亞芸，竟然用手指戳我。
沒想到她竟然一陣臉紅，說話開始結巴：「我……我哪……哪哪有有……要給誰誰誰看啊？」
「亞芸，妳大舌頭了。」這傢伙居然還會臉紅耶。
她才正要開口回嘴，門口就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亞芸，我來接妳了。」
亞芸的表情突然像我在歷史課本上看到的秦俑一樣定住了，「啊……呃……我馬上好。」她轉頭過去朝那男的笑了一下，我則是被她擋住視線，什麼都沒看到。
可是我知道亞芸為什麼這麼緊張了，依我的直覺判斷，這個男的一定是亞芸的男朋友，我才正要開口大叫時，「媽！有個男生來找──」
她馬上把我的嘴摀住，並且丟給我一個驚慌且憤怒的衛生眼，「我星期天帶你出去玩，你什麼都不准說。」
「嗚嗚──！」我被她一把抓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放開你，你安靜點。」她說，並且把手放開。
「我要去高雄玩！」我一開口就說出我最想去的地方，「我還要一套PS2！」
「好啦好啦！」她一定隨便敷衍我，只為了不讓我把她男朋友的事說出去。因為她來我家住的條件之一就是：不准交男朋友。
於是，亞芸交男朋友的事只有我知道，而她的確也有帶我出去玩，當然還有那個叫羅穎川的男生也一起。
我第一次看到亞芸的男朋友時是在一個陰沉的星期天早上，我一看見他便全身發冷，他身邊有股很幽深的黑暗氣流，那種氣流隱隱透露出一種過度的邪惡，我被亞芸牽著，卻忍不住發抖。
那時我還不太能對這種別人看不見的事物視而不見，而身體自然而然地反應對這個男生的恐懼，漸漸我看清楚那些我以為是氣流的幻影，竟是許許多多像黑霧般的小手！
並且還有很多張小臉在他的肩膀、背部爬上爬下的，在我眼中看來，這男的就像被這些嬰兒似的鬼魂給密密包圍了起來。
當然我不尋常的反應並不能阻止亞芸的約會，甚至連引起她的注意都沒有，她滿心快樂地跟這個男生約會，我只是順便被她帶出來遊玩的電燈泡，而且是五百瓦的那種。
當然我們沒有去高雄，亞芸也沒有買PS2給我，倒是買了一堆吃的給我，只是我那時非常地不舒服，那男的身上的嬰靈甚至幾次都想爬到我身上來，我都要快哭出來了。這感覺好比體育課時跑了二十圈操場還要讓我生不如死，那種每個毛細孔都像有針在刺一樣的楚痛是小學生的我不能忍受的。
而亞芸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的表情猶如浸在蜂蜜一般甜。
終於，食物玩具比起我所受的痛苦，變得微不足道，我開口說：「亞芸，我要回家……」
我感到我很虛弱，那男的身上嬰兒的臉竄動了起來，那股沈重的壓力朝我逼了過來。
亞芸這時才發現我的不對勁，「你怎麼了……你在冒冷汗耶，你沒事吧？」
「我要回家啦，我好不……舒服。」我是說真的，那股壓力讓我從頭到腳暈眩，我好想吐，就快要站不住了。
「我帶你去看醫生。」亞芸著急地說。
「不用了……妳帶我去火車站，我自已坐車回家，妳……不是還要跟他約會嗎？」
「可是，你……」亞芸遲疑了，她不曉得盼了多久才盼到這次約會。
「我到車站會打電話叫我媽來接我，妳只要送我上車就行了。」那男的只要靠近一步，我就覺得我整個人都快要爆炸了。
「那好吧，」她轉頭跟那個男生講，「你等我一下，我送我表弟去坐車。」
那男的只是聳聳肩，一臉玩樂被打斷的無趣模樣。
當亞芸幫我把車票買好，送我上車之後，我立刻感到那股壓迫感解除了一大半，好像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雖然還有點暈眩噁吐，但那種針扎似的感覺消失了。
「亞芸，那個男生怪怪的，他身上有髒東西，妳要快點回來。」
當時我的陰陽眼已是家族眾所皆知，亞芸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阿尚，你不要亂講，學長人很好，你一定看錯了。」
「不管啦！妳快點回來就是了！要不我要去跟阿姨告狀妳交男朋友。」我只能用這種任性耍賴的方式要她答應我。
「好啦，我會早點回去啦。還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改口叫我姐姐啊？」
我朝她比了一個鬼臉，火車啟動了。
我回家後開始大熱大寒，昏昏睡睡，根據事後得知，我整整病了快一個月。
在這段期間，當我昏睡時，總是感覺有人在摸我的臉，很冰涼很舒服，而且很熟悉……
我微睜著眼，「亞芸，妳回來了？」
她點點頭，表情微笑看著我，那笑容裡卻有一絲悲慟，「你生病了，都是我害的。」
亞芸摀住臉哭了，一直像隻野猴子一樣的她竟然在我面前哭了，我好吃驚，身體卻不能自由行動。
「幹嘛哭，我又不是死了，只是……在發燒而已。」我逞強地想要讓她看我其實沒事，但做不到。
「阿尚，你說得對，那男生不是好人，你都看見了對不對……？」她還是哭，忽然提起那個全身掛滿鬼魂的男生。
「看見……嗯，妳不要跟他在一起啦，他身上有好多靈。」
「嗯，我知道……」亞芸抬起頭來，讓沒有防備地我嚇了好大一跳！亞芸她沒有眼睛！她的眼睛是空空的兩個洞，洞口不斷流出鮮紅的血液，連鼻孔、嘴角及耳朵也都流下血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在睡夢中尖叫了出來，這讓老爸老媽急壞了，從我昏睡後，老是會尖叫著醒來。
「媽！媽！亞芸！她……她在流血，亞芸！她……」小學生的我驚恐地哭叫著，害怕地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來。
「你是怎麼啦，亞芸不在這裡，沒事的！」老爸跟老媽一人一邊壓住因為過度恐懼而快要發狂的我，並且輕聲安撫著我。
當我又再度沉沉睡著時，亞芸又來了。
「阿尚，對不起……雖然你是弟弟，卻比我還成熟，對不起，我沒有聽你的話……」她又哭了，仍然矇住臉，鮮血從她的指縫溢流了出來。
「妳為什麼會流血，妳怎麼了……？」我問，無法清楚地分辯我是否在夢中。
「嗚嗚嗚……阿尚，我在水裡好冷，好痛……來救我。」亞芸一直喊痛，也一直流著血，我有些不知所措，根本不清楚亞芸發生了什麼事。
「妳怎麼了？為什麼要救妳？去哪裡救妳？」我又問，亞芸的身影漸漸模糊。
「橋下，我在……橋下……快來救我……」
「啊！」我再度醒來，亞芸的聲音忽遠忽近地重覆播放著。
她出事了！亞芸一定遭遇到什麼事了！
我驚慌地跳下床，穿著睡衣就衝到客廳裡，一邊大聲嚷嚷著：「媽！亞芸剛才跟我講──」
我還沒講完就閉了嘴，家裡有客人，除了老爸老媽，再來就是阿姨跟姨丈，阿姨的眼睛泡得紅紅的，還有兩、三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也一起坐在客廳裡。
「阿尚，進去房間裡。」
我正準備乖乖聽話轉身進房時，其中一個警察叫住我。「小弟弟，等一下。」
「這是亞芸小姐的表弟？他是亞芸小姐失蹤前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吧？」
家裡的大人們一齊點點頭，「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還是個孩子。」
「不是我啦，」我脫口而出，「亞芸……姐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不是我啦。」
「是誰？」這些大人們臉色詫異，倒很一致地問。
「一個叫羅穎川的男生，他是姐姐的男朋友。」

警方很快就找到了羅穎川，但他什麼都不承認，甚至也不承認他跟亞芸交往，還說他根本連我的臉都沒有見過。
而警方找不到亞芸，不能確認她是生是死，我想起亞芸在我昏睡時說過她在橋下，我把這事悄悄告訴老媽，讓老媽去跟警察盧，警方在束手無策的情形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橋？這附近只有一座橋，可是那種水深是淹不死人的。」
雖然這麼講，他們還是押著羅穎川，派人下水打撈約一個小時，果然在橋墩附近找到一個黑色的大塑膠袋，裡頭是一具泡到發脹的女屍。
女屍撈上岸後，遠遠地攤在河岸邊，天空開始下起雨，老媽不准我靠近一步，扶著阿姨去認屍了。
當阿姨的哭聲從遠遠的那頭傳來時，我便知道亞芸是真的死了，這是我第二次這麼接近死亡的時刻，而且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就算我平常再怎麼跟她鬥嘴吵架，我的眼淚也不禁嘩啦啦地掉下來。
而亞芸的屍體在此時像是認出了親人，竟七孔流血，在這陰雨細綿的雨天裡，多了一份哀戚。
然羅穎川卻還是不承認這一切，就算找到了亞芸的屍體，他仍然堅持他的說詞。
我感到很憤怒，覺得一定是他害死了亞芸。
「阿尚……」一個幽幽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是亞芸！「不要轉頭，不要看我，也不要回答我，幫我一個忙就好。」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媽跟阿姨還在那頭，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邊，而亞芸就在我的身後。我僵硬地點頭。
「你走到那個男的面前去，然後把左手伸出來。」她的聲音說。
我聞言，不明白亞芸想要幹什麼，但還是照著她的話不動聲色地走近被警方押著的羅穎川，然後伸出我的左手。
接著一陣冰涼的觸感覆上了我的手臂，我感到寒毛直豎了起來！
「羅穎川……」亞芸的聲音淒涼，卻聽得我頭皮發麻。
在我還沒有下一步反應時，羅穎川便狂叫了起來！
「啊啊啊──！亞芸！」他激動地朝我的方向跪下來，但他跪的是我身邊的亞芸。
「啊啊啊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殺了妳的！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亞……」
「噓──」亞芸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要我安靜，然後她便飄飄然地附到了羅穎川的背後，雙手勒著他的脖子，那就好像……羅穎川背著亞芸一樣，那樣子令我毛骨悚然！
然後他便什麼都招了，「是我不對！我不該趁機想要欺負妳，妳掙扎得那麼激烈，我才會……才會打妳，我不知道……不知道……妳就那樣死了。」
羅穎川在那一瞬間便瘋了，再也分不清真實與幻覺，只有我知道，他再也逃不出這恐怖的報應了……

「尚……阿尚！」牙老大忽然大叫，把我嚇得掉回現實。
「啥啦！」
「你幹嘛拿著死者的照片發呆？」他的煙灰不客氣地掉得到處都是。
「呃……我，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啦，這女孩長得很像我表姐。」
「哦？」他湊過來看著那張編號十二號的死者，「很清秀嘛，是男人喜歡的類型。」
「牙老大。」
「啥？」他依舊叼著煙，看似努力卻又隨便地工作著。
「以後見了鬼，可不要隨便靠近或跟它們講話。」
「哦？為什麼？」他漫不經心地應答。
「因為它們會跟著你，成為你的背後靈。」
「是嗎？」
「是啊。」
我沈默著，心裡想的是，亞芸的鬼魂是否還在羅穎川的背後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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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娜陰陽眼第二集已經全部貼完了，第三集將準備出版，請大家期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