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兩日,相安無事,書生每每讀書疲累,便抬起頭看看畫中美人,與她對談或吟詩歌頌, 倒也自得其樂。不知怎地,他總覺得畫裡美人是懂得的,明白他所說的或所吟唱的每句詩歌,雖然繡裡的她神態沒變,笑容依舊,但那眼波……像是藏著什麼千言萬語。
就在第三日的夜晚,他書唸得有點倦,眼皮像黏了糖,老睜不大,所以想早點和衣就寢,他不經意地望向那幅湘繡,這一看不得了,嚇得他下巴差點吊在半空。



畫中的美人不見了!




「這……」他嘴角顫動地說不出話來,「這……」怎麼會呢?這畫他每日都要瞧上千百回,怎一瞬間就不見了?
他的手指還抖個不停。
在驚異的同時,一陣陰風自窗外拂吹了進來,風勢不大,卻吹得窗櫺格格作響,將文弱的燭火給滅了,書齋一時像被潑了墨,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見,書生跳了起來,脫口而出道,連聲音都打了岔:「誰!是誰在哪?」
時逢望月,透過窗外,便見著一片銀粉灑下院落,月華似雪,照得人間如夢一般的美,但書生驚慌得無心欣賞這當頭的美景。
他瞧見了月下的花前立了一個人影,此情此景竟如彷若畫境重現,不同的是,眼前是活生生的事實。
他才要開口,但不知要說些什麼,那美人一般的剪影倒是說話了,那聲如珠落玉盤般叮錚,語氣中有輕輕的責怪:「見公子人才雙全,怎像個偷兒摸進來,不問問宅子的主人?」
「主人?」書生一楞,突然滿臉通紅道:「小姐失禮,這……我是因為盤纏拮据,城裡的店二哥說這宅子荒了沒人理,所以我才……」
「哦?」那女子應了一聲,「公子是外來人?」
「是……小生自揚州來,趕著科考,為了省子兒才落腳於此。」
「那難怪了……」女子的聲音轉小,接著便安靜了下來。
「小姐?」書生提了膽子朝外看,「真有冒失,明兒早我就會離開,請多見諒。」他往前一步,想看看那影子。「要我窩在房簷下也成!」
「不礙,這房子大得很,隨你高興住下。」她又說,聽不出來是喜是慍。
書生放下心來,還好她沒怪罪下來,「斗膽請問小姐貴姓?」
「區區女子,不足公子掛齒。」
「今日相會既是有緣,」書生見她既不迎拒,便大了膽子,欲邀她入內,「何妨燈下談心?」
「小女子面貌醜惡,怕壞了公子的雅興。」那影子像是退了一步。
「小姐談吐如此高雅,書生只求心靈相通,不與世俗起舞。」
「哦?公子真是正人君子也,只怕這是慰詞,公子何妨見清了我真面目再說?」
「那就冒失了。」書生接近窗櫺,月光灑下,那身影漸漸清楚。
她原本背對著他,像是感應到他的欺近,她慢慢地將頭轉過來,書生一時看不清,又再度近了一步。
她的頭已經慢慢地轉到了一個怪異的角度,她的肩背動都沒動,頭卻整個轉過來!正對著書生,而頭上的那張臉孔乾涸,面孔上兩隻牛鈴眼圓睜著,泛紫的皮膚一塊塊裂開,並且滲著血水,眼白不時上翻下轉,血盆大口,兩根尖銳的牙齒發出森白的幽光。
「啊啊啊啊──!」書生用盡吃奶的力,死命地驚叫起來,連連退了好幾步,這女子竟是這般鬼怪!
他仍然不住地怪叫著,並不敢再看地摀住面,驚懼地碰到了屋內的桌子,桌子書卷散了一地,慌亂間他又看了那窗外的女子,哪裡還有什麼美人的影子,亮晃晃的月光下根本連隻貓都沒有!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嚇得回頭一看,一眼就睜上了那幅他看了上千百次的月下美人圖。
圖中的美人正盈盈對他笑著!剛才那美人是不見的,怎麼現在又出現在畫裡了?
書生啊呀怪叫一聲,顧不得他所有的細軟,連跑帶跌地一路奔出大宅,他這一跑,後頭竟傳來尖銳的女子笑聲,原本清脆如鈴的聲音竟變成刨人心肉的恐懼,一聲接著一聲像追趕他似的,讓他幾乎足不點地一直狂奔到客棧的樓外,卻又心有餘悸地不停回頭望,深怕那鬼物追他於此,客棧早已打烊,書生不得已,只能窩在門廊上抖嗦一晚。
隔早,客棧店伙打開門,就被書生給狠狠嚇一跳。「嚇!小哥,您怎窩在這兒?」
被店伙一叫,書生醒了過來,也憶起了昨夜的經歷,結巴地說:「那大宅裡……有……有……」
店伙一瞧,見他窩囊狀,心裡好笑,還真給他遇上了,「有鬼是吧?」
書生猛點頭,吞了一大口口水,道:「那鬼……她、她……」
「她還是隻艷鬼是吧?」店伙還真耍弄人,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
「你怎知?」書生倒詫異了。
「城西半里,無人不知。」店伙學著戲班子唱腔,還嘿嘿乾笑著,書生不禁覺得被戲耍。
「你明知道鬧鬼,還讓我去住?」夜半驚奔可讓他受了不少,火氣有些上來。
「小哥先別惱,喝口茶壓驚,」店伙見他惱怒,連忙拖著他進客棧,拉了隻茶杯,倒了八分笑著賠不是:「我本心想哥兒是漢子,那女鬼怕陽剛不敢侵犯才是,誰知道還是陽不勝陰啊,這茶算是我賠罪啦。」這店伙居然還拐彎笑他文弱。
書生可苦惱了,「店二哥害慘我啦,我所有家當都還在那鬼宅中,這叫我怎麼上路啊?」
「哎哎,小哥甭急,大宅邊有間小草房,住了個老嬤嬤,你可以央求她替你取回。」
「老嬤嬤?」書生頭一歪,「她是宅子的主人?」一口熱茶下肚,溫暖了他露重的身軀。
「不,沒人知道她打哪來,又為啥在此落腳,總之她不怕宅裡的鬼啊,一個人就守著那宅子,那兒鬼氣煞人,總要祟幾個人,就沒見過煞到老嬤嬤,常有像你這樣闖進去又慌張逃出來的過客,都是她去幫忙的哪。」
書生喝過熱茶後,心頭總算沒那麼浮動了,嘆了口氣道:「唉,也只有如此。」
在客棧用過早飯,書生又往城西走去,大白的天光,讓他踏實不少,想著其實女鬼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頂多就只是嚇嚇他這耗子膽,想著想著也不禁好奇起這女鬼的來歷,還來不及推想,宅子就近在眼前。

書生上回沿著宅邊走一圈,沒瞧見什麼草屋,但今日才一接近,果真有座小草房就縮在宅院的角落。
「嬤嬤,給我們說個故事。」
這群活潑可愛的小鬼頭圍著老嬤嬤,吵嚷著要她說些早就耳膩的鄉聞軼事。
書生不發一語地走近,老太婆連抬頭瞧他一眼都沒有。「來取行囊的?」她問,彷彿知曉他的到來。
「是……」書生有些羞赧,昨兒晚雞貓子鬼叫,想必她都聽見了。「煩勞您老人家了。」
「不急,先讓我料理這群小鬼後再去替你取,晾一旁去。」她揮了揮手,將書生趕到一邊去。
書生只得乖乖坐下,老太婆支著乾枯的手,癟著嘴,含著一根旱桿子,濃濃的煙自她所剩無幾的齒縫中逸出。
「娃兒想聽些什麼啊?」乾渴的喉嚨中擠著蒼老的聲音。
「鬼故事,鬼故事,我們要聽鬼故事……」眾小娃一時吵翻了天。
「鬼故事?」她微瞇著眼,看向那荒涼的大宅一眼,接著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那書生,「好,就說鬼故事,話說……」故事的源頭就像滾滾的長江一般亙古遙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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