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總是有許多七情六慾在浮沉。

他看得多了,也麻木了,終究只有心跳還是活著的,但也只是活著,每當紅塵中某個迷亂的靈魂敲他的心門,他也只能暗暗嘆著一口微弱的氣,用他幾不可聞的嗓音,用他看穿漫世醜惡的眼睛,幽幽嘆然。

這個時代,有什麼是能夠相信的呢?愛情可以是假,親情也未必是真,人跟人之間總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互相牽引,交織在彼此的人生。認識的,不認識的,路過的,似曾相識的,這其中的線,有的靠得近,有的拉得遠。

隱形的線連繫著的是每個人的人生,不管多遠,該相連在一起的,一定會碰見,只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命運,說好聽點,這叫緣份。

他看得多了,也麻木了,雖然雙目接近全盲,卻也抵擋不住如猛獸般醜惡的人心,歷歷在目。

在他小小的攤子前,擺盪過多少撮茫然的靈魂,有的發現他,有的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他又能如何?



那滿頭金髮的男人走向他時,身上那股腐敗的氣味重得化不開,不消抬頭也能感覺到男人身上的蛆蟲爬滿全身,如此罪惡又峻寒,冷得讓人直墜十八地獄。

或許是男人全身散發出來的不祥,使得所有人都自動離他五步遠。就算看不見、聞不到,人類仍然有自我保護的潛意識,也可能是男人身上高級卻濃嗆的古龍水及看似兇惡的面貌所致。

他相當年輕,長期菸酒損害了他應該白淨的臉龐,紋滿恐嚇刺青的脖子上懸著一條炫耀的金鍊,玩世不恭的斜視,終日墮落的靈魂。

他在自己的小攤子前停了下來,不必開口,他能知道這邪氣的男人想問什麼。

「問運勢。」男人說,多餘地撥弄頭髮,接著在鐵灰色的窄版西裝口袋掏出一張紅紙,「名字生辰全在上頭了。」

他未多問一句,伸手將紅紙取過,拿起放在上衣口袋的眼鏡,吃力地用著幾乎所剩無幾的視力仔細端看了好一會兒,「嗯……蔣先生,你一切尚稱平順,可以說是心想事成,只是流年沖北方,端午前後應注意水劫,」算命師訝異地停住,眉尾微微跳動一下,「還有女禍……」

這名姓蔣的男人一聽,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女禍?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女人,北方及水劫是吧?我會注意的。」他自褲子後方抽出閃亮的名牌皮夾,抽了張千元大鈔丟在桌上,傲然說:「甭找了,當我做功德。」

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連同他那股爛到骨子裡的腐臭也一併遠去,他看了看桌上那張「功德金」,再朝遠去那男人的背影探看,搖搖頭,他話才說了一半,男人便走了,身後拖著一條黑色的線,總是如此,人們只看想看見的,只聽想聽見的,他又能如何?

他把那張千元鈔丟進了攤子上的小箱子。



◇ 德芬

午後的那陣雷把所有路過的人都嚇了一跳。

德芬一向怕雷,當驚人的光亮將天空劃開一道裂縫時,她連忙跑進騎樓的某間店舖,才剛踏進,雨就啪啦啪啦地下了。

台北的雨說下就下,什麼時候要來很難預防,尤其是這如晚娘臉孔般的春天,一陣接過一陣地來來去去,季節雨下到端午過後就是初夏了。

幸好及時躲進來,她想,無意識撥了撥袖子,即使一滴雨都沒有沾到她燙得平順的襯衫上。

「算命嗎?」

「咦?」德芬朝後方一看,有個中年男人坐在一張鋪著紅布的桌子前,微笑地問她。

她對那算命師抱歉笑笑說:「不……,我只是躲一下雨。」

「坐下吧,天什麼時候要變不知道,」他比著桌前的矮凳,兩隻乳白的瞳孔顯示他的目盲,「人的命運也是一樣。」

德芬呆楞了一下,這句話她常聽見,事實上還是她的口頭禪,半個小時前她才對一個卡車司機這麼說過。

「不……我待會還有事,不好意思,雨一停我就離開。」她客氣地推辭著,心裡惦記著被大雨擔誤的另一個行程,她最好的長期客戶黃先生昨天從四樓高的鷹架上摔落,目前在手術房裡生死未卜,她得要去醫院一趟。

「妳要見的那個人己經走了,妳沒有去的必要。」紅桌子上的小香爐煙霧裊裊,安靜地燃燒著特殊的香氣,坐在案前的中年男人依舊氣定神閒,彷若一尊不知名的神祇,這場午後雷雨並沒有影響他。

德芬詑異地雙眉高挑,才要說什麼,手機便叮叮噹噹地響,她急忙接起:「喂?黃太太,是……不好意思,下了場雨,我被擔擱了……」她拿著話筒唯唯諾諾,臉色愈來愈凝重,聽到最後,她簡直是瞪著算命師看了。

收了線後,德芬臉上一陣黑白閃爍,她坐下來急忙問著:「你、你是怎麼知道?」方才客戶的太太打來說,她的客戶在手術中大出血,已經往生。

算命師微微抬額,「人的命運在出生就決定了,這是命數。」他輕搖著頭,問道:「想算什麼?」

「我……」德芬有點不知所措,「我沒算過命,也不知道要問些什麼。」

「那就算一般人都會問的事情,」他自一旁拿了張紅紙遞到她跟前,「寫下名字及生辰。」

由於剛才的插曲,德芬不由得好奇心大起,這個眼睛好像看不見的算命師不可能會知道她的情況,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寫好之後,德芬見他拿著紅紙沉思不語,周圍雖然很是喧鬧,但她卻感到一股不同於平時的靜默。或許若她再細心一點,就能夠察覺到算命師那半盲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悲哀。

又是一條即將斷掉的線,他看過多少像這樣被迫中斷的生命了?每當這樣的顧客上門時,他很少不感到難過的,但若是直接說出真相,恐怕沒有幾個人能接受,於是只能小心用詞,用一些模糊曖昧的字眼警告著。

「最近紅鸞星動,只是時歲走到孤鸞,而流年又行到末九,逢九必定遇劫,若要結婚請等到今年年關過後,近期請務必小心車禍,直到七月下旬過後可望平緩,今年一整年都有大小禍事,主事在西南方,」他抬頭對著德芬說,「血光之災易逢難解,若祖上有蔭,應可化解些許,但一切小心為上。」除了命格上算得到的之外,她的樣子有股沉重的黑暗,但他卻看不出來是什麼,是前世帶來的債嗎?

聽算命師這麼一講,德芬不由得有些生氣,這是什麼東西嘛?血光之災?用這種暗示的口氣,目的不就是為了要讓她神經緊張,然後昏頭昏腦地小心翼翼?這樣不出事才怪呢!

所以她才從來不相信什麼算命, 任何事都能扯上命運,連她都快四十歲沒有結婚這件事也能歸說到這上頭,天曉得她只是沒有合適的對象而不結婚罷了。

而這個算命師隨便講兩句嚇人的話就想要收錢,比她這個保險業務員還要唬人,至少也專業一點,把事情來龍去脈說清楚,若真有這麼神通,這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麼多意外事故發生了。

雖然在某種程度來說,保險跟算命都是在預防隨時發生的意外,但她從事的是正當職業,可不是裝神弄鬼。

「感謝您的忠告,但是我不相信,」德芬昂起頸子,不管是結婚還是車禍,她都不打算相信,她說:「我可沒有叫你算,別想我會給錢。」

他搖搖頭,比了比那個小箱子,「我不收錢,是命運領妳來這裡,我只是告訴妳可能會發生的事,不管怎樣,還是請妳一切小心。」

德芬看向他比的那個破爛小紙箱,上頭只寫了兩個字:隨命。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也不想懂,看著依然下個不停的大雨,她決定冒雨跑到她停放摩托車的地點,這個算命師讓她感到不舒服。

她站起身,「還是謝謝你,我是保險業務員,小心是我的職業本能。」說完,她做好身勢準備跑出去,才要踏步,算命師又叫住她。

「請等一等。」

德芬猛然剎住腳步,「還有事?」

算命師伸手把那小香爐的蓋子掀開,取來一張黃符紙,然後抓了些許仍在燃燒的香灰包起,放進一個小小的紅包袋裡遞給她,「請拿著這個,可以避掉一些傷害,就算避不掉,也能幫妳不至於受太大的傷。」

德芬這下猶豫著,算命師的話對她並不是完全沒有影響,眼前這個人就這麼大剌剌地說她會出車禍,像是預言又像是詛咒一樣的,很難叫人不在意。

算命師懸了一會兒的手,等不到她來接,安撫似的開口:「不要錢,只是希望妳平安。」

她伸出手,接了過來,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謝謝。」

雖然她剛才這麼義正詞嚴地說了一串,但卻還是害怕真有所謂的命運把她捲入未知的風波裡,縱使她已經保了一大堆險(保險員總要以身作則),但自己死了就什麼都享受不到,所以她才收下那個小紅包,接著從皮包裡拿個幾佰塊放入紙箱。

沒想到看似目盲的算命師竟像是「看」見她的動作一般,說道:「我說了不要錢,幾百塊並不能救妳的命,只有妳自己可以。」

德芬一楞,只好再次道謝:「真是謝謝您。」

大雨在這個時候停了,她轉身離開,沒入雨色方新的街道上。

算命師悲哀的神色更加深沉了,「劫數啊……」




<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嗎…6/4即將揭曉…>---------------------------------------------------------------------------

下星期一就要上架的書,貼一段讓大家看看,希望各位喜歡 (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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