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需要安靜。」護士輕聲跟她表示,林依真點點頭。
她看了看手錶,凌晨四點,醫院的走廊照明發出黯淡無力的光線,四周安靜無聲。低著頭,她無意識地撥弄自己的衣服,上頭還沾著趙伯宇的血。
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記憶只到晚餐時她喝了酒,接著後來呢?後來她怎麼了?怎可能記不起來呢?這段時間,她在幹什麼?林依真奮力思索著,無奈一點記憶也沒。
唉……她深深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好累好累……

『不合用,別再買了。』女人的身形消瘦了點,肩膀原本細緻,此刻看起來卻很倔強。
『女人的東西我也瞧不出名堂,只好央人買。這是洋船帶來的,法租界最時麾的披肩,給妳的玉段藍合一套。』男人知道她嘔,連忙輕聲安撫,把純白皮毛的披肩披掛在她的肩上。
這一走,走了大半個月,留她一個人守著這大院,半日不見天的,莫怪她氣哩。
『玉段藍?我連啥場合能穿來還不知曉,合一套跟著我進棺了。』她索性丟個冷背,看你個大老爺威風逞給誰瞧。
男人知道她在怪自己,將她鎖在庭院深深處,但他何嘗願意?先且不論家裡名媒正娶的大房是閉著眼娶進門的,光是堂上一對雙親連煙花之地都不讓他踏一步。
但他終究是踏了,在上海作生意不上酒家?談個鬼啊!
他就在歌舞昇平的百家春中見著了她,當時她梳著一頭流利時麾的法拉頭,收束緊緻的小錦衣貼著她堅挺的胸線直至她不到二十吋的窄腰,改良後的袍領半開半閉地顯出鎖骨的美好,她就那樣端端直直地站在狹小的舞台上唱歌。
是以,最讓人難以忘情的也是她的歌喉了,清清脆脆、甜甜膩膩,舞池中的男男女女隨著她的歌聲為之心情激盪,時而憂傷,時而快暢。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她唱著悲傷的歌曲,表情卻盈盈含笑,他簡直是像發芽的小嫩枝,其震動的程度無與倫比,比驚為天人更驚為天人,馬上二話不說,展開熱烈追求。
在上海,有錢的大爺豈有要不到的女人?她當然也不會在世俗中獨自清新。
在她摸清了他的來歷後──某個快速堀起的房地產炒作商,投機商人一個,但賺錢的速度連眨眼都不及,她明白這樣的買家可遇不可求,他肯供著自個兒一生,她也不妨藉此上岸,浮沉久了,終會滅頂,時下她熾手可熱,但只怕才轉身,後生晚輩一個驚淘駭浪便會將她打遠了,倒不如趁著自個兒姿色媚態猶存時,從這個看似繁華,卻是浮夢的是非之地抽身。
況且,男人待她極好,她無須端著洗腳水伺候公婆及大房,他另外幫她安排。
在甜蜜的幾個月後,為了往後著想,先將她送到台灣來,留著一家老小在上海,藉著買賣之便,到台灣來會會她。
『這幾年上海動盪,時局不穩,什麼時候天要變沒人知道,我冒著生命危險兩地奔波,哪時候死在哪邊還沒個底。台灣這可好,小小一個島,沒人會注意,我也是為了妳的安全,妳就甭氣了。』
『我呸呸呸!咒自個兒死當玩笑?再胡謅我就翻臉啦!』女人原藉廣東,卻說得一口京片子,此時作勢要打,一雙美目晶晶亮亮,『只會一張嘴胡鬧,真要是這種理由,你會讓你的老家還杵在上海?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可沒心思跟你大房爭寵。』
『妳這小妖精何須爭?我掏心掏肝全給了妳啦。』男人宏聲一笑,順勢將女人帶進懷裡,兩人一個翻滾,無限綺旎風光。

林依真閉著雙眼,下意識調了個姿勢,感覺雙臂發冷,但她只是拉了拉被子,並未醒來,鐵架搭成的小床嗄吱嗄吱的,再度沈沈入夢。

她看著照片,淚眼婆娑,感覺自己有些站立不穩,肚裡的孩子一天天成長,她卻一天天削瘦。
這照片是她產檢時所照的超音波,孩子的形狀在她的眼裡模模糊糊,因為醫生的一席話讓她不知所措。
『無腦症……?』她跌坐在診療椅上,一臉茫然,什麼叫無腦症?我的寶寶沒有腦子嗎?
『無腦症發生的原因大致有幾項,基因遺傳、環境污染、長期抽菸及酗酒與用藥不當,這些都是造成胎兒無腦症的原因,妳的懷孕期數已進入第十五週,現在做引產比較好,這個孩子既使生下來,存活機會十分低,況且妳的身體狀可能無法支撐。』
引產……也就是要把她的孩子打掉?不!
『沒有別的辦法嗎?多少錢我都願意花,求求你醫生,這孩子我盼了好久啊。』她聲淚俱下,為什麼老天要這麼對她?
『無腦症幾乎是絕症,除了引產別無它法。』醫生也不忍心看一個瘦弱的女人哭著求他,但這是上天的旨意啊,醫學還沒發達到為了一個尚在腹中的胎兒做個腦子裝上去。
聽見醫生肯定的說詞,她不知所措,我該怎麼跟他交代?我該怎麼跟他說孩子有病?他會不會認為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天啊!她只是想要一個他的孩子,她再也不要孤單守著那間大房子了!
她哭著,不能自己,幾度昏厥,但終究她還是不得不同意,引掉了她的骨肉,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
手術後,她意志消沈,只是打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告訴他,孩子流掉了。
『流掉了?怎麼會?』他的聲音聽起來錯愕,『好好的怎麼會流掉?妳做了什麼嗎?』
她咬著牙,他的語氣像是責怪?『醫生說我的體質容易流產,再加上這陣子有些累……』她隨口說出,連理由都不願想。
『這樣啊……』他沒再接話,似乎在考慮用詞,電話的那頭傳來了某個女子的笑聲。
『那是誰?有個女人的聲音。』她盡量讓自己聽起來自然。
『是電視,妳好好休息,買些補品調養一下身子,我盡量快些回去。』女人的聲音忽然沒了,在他飄忽的口氣中呼吸沈重了起來。
『你會怪我嗎?』她問。
『都流掉了,我還能怪什麼?』語氣有藏不住的無奈。
她心更痛了,她能怎麼辦?孩子沒了,丈夫在另一頭有了女人,她隨時會被一腳踢開。
不!為什麼是她?為什麼?
孩子……我的孩子……她啞然失聲,無止無盡地痛哭了出來。

「妳在哭嗎?」趙伯宇的聲音飄進她痛苦的哭聲中。
她倏然張開眼睛,眼前一片白花花,她在哭,淚水還清晰地留在臉上,悲慟還鮮明地印在心裡。
「我的孩子……」她的心好痛好痛,失去孩子的苦楚令她痛不欲生。
「孩子?」趙伯宇顯得吃驚,怎麼他不知道林依真懷孕?
「我……」她的淚水止不了,但神志回來了,她自小鐵床起了身,雙眼還泡在淚水中,「我做夢了,那個夢……好悲傷好悲傷,我不知道怎麼了,覺得好想狠狠地哭一場……」
他愛憐地看著她眼下的黑影,她看起來精神憔悴,一定是昨晚累壞了,「沒事了,妳現在是醒著的,那只是一場夢。」
真的是夢嗎?那為什麼那種撕心裂肺的哀痛無法揮去?尤其是在夢中失去孩子時,就好像真的被人拿刀給刨了去,連疼痛都這般清楚無比,林依真不由自主地撫抱著肚子,那種感覺像是刻在她肚皮上。
「來,」他伸手拉起了林依真,「我在這裡,妳沒事的。」他把她輕輕納入懷中。
「嗯……」她閉起了眼睛,這才破涕為笑。
趙伯宇雖然抱著林依真,但腦中想的卻是昨晚上想扼死他的臉,他知道,一定有什麼事在他們之間發生了,從他出車禍住在老房子裡開始,表面上好像事事平靜,但暗裡有些什麼事正在醞釀著。
且不論之前他所看見的幻覺,林依真的改變就是一個證據,她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另一個謝雯菁。
想到這裡,他不由自主頭皮發麻,他雖然嘴上安慰著林依真,但他也同時做了夢,一直夢見某個女人的叫聲,他心底清楚的很,那不是別人的聲音,那正是他死去的前妻。
趙伯宇一向不相信鬼怪之說,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所發生的怪事都有解釋可以說明,然心中的不安卻如此強烈,他決定採取行動,不管是什麼,總是有機可循。

兩天後,趙伯宇再度出院,幾乎就在同時,一名陌生訪客造訪趙家大院。
叮咚!自林依真搬進來後,她還沒聽過門鈴響起,這可真稀奇。「來了。」林依真從廚房走出,趙伯宇出院後,她為他煲的湯一直沒停過。
她開了門,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外,由於背光,她看不見他的臉。
「午安,小姐。」男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細,十分有禮貌。
「你好,請問找誰呢?」林依真被外頭的陽光照得有些恍神,這男人的眼睛跟陽光相輝映。
「伯宇在嗎?我是文乾仕。」那男人向前踏了一步,走進了屋內的陰影裡,林依真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有一頭自然淺褐的頭髮,臉色在陰暗處蒼白許多,鼻子在略嫌長方的臉形中出乎意外地完美,嘴角維持在一個奇妙的角度,若是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林依真會認為他在笑。
但他並不是在笑,他只是跟她禮貌的打招呼。
「小姐?」文乾仕將頭略微調了個方向,林依真竟發現他的瞳孔在剎那間變了色!但隨即恢復原狀。
「喔……嗯,找伯宇嗎?」她有些被驚呆,這男人混身上下全是濃豔的神秘。
「妳是林依真小姐?」他仍然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她點點頭,但眉間已攏起,她不喜歡他看著她的眼神,她感覺自己被他的眼神扒光似的。
「請進來,伯宇在房裡……」
「乾仕!」趙伯宇興奮地打斷了林依真的話。
「嘿!老傢伙,怎麼拄拐杖了?早猜到你死不了。」文乾仕在見到趙伯宇時,原先的陌生矜持當下化解。
「少放馬後炮,那只是一場意外。」趙伯宇笑臉大開,見到老朋友讓他像個大孩子般快樂。
「嘖嘖,早在我出國時就已經警告過你了。」
「唉……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太遲了……」趙伯宇頓時神情黯然。
「我沒能趕得上見到雯菁最後一面,她走的實在太突然。」說著,文乾仕看向林依真說:「妳好,我正式自我介紹,我叫文乾仕,是伯宇的大學同學。」他微微向她頷首。
她此時反倒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了,她的立場尷尬不已,她該怎麼在趙伯宇的朋友面前定義自己?
文乾仕看出她的窘迫,淡淡地說:「林小姐,我一向是伯宇最要好的朋友,他所喜歡的,我一定支持,不管是雯菁還是妳。」他伸出手,表示友好。
林依真瞪盯著他的手,也伸出手去,但只是輕輕一握,便迅速收回。
「小依,乾仕終年在全世界來來去去,他在台灣沒有住所,之前他回國時就來住我家,所以請妳要好好招呼他,他就跟我親生兄弟沒什麼不一樣。」趙伯宇吩咐著。
林依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回話,她心裡想著的是另一件事。
這男人怎麼回事?怎麼他習慣戴著手套與人握手嗎?林依真努力掩飾她的不自在,不知怎麼的,這個叫文乾仕的男人給她一種莫名的感覺,她能感覺他在暗處觀察著她,用他那對會變色的瞳孔!
想到這裡,林依真自腳跟竄起一股電流,直達頭頂,她快速轉過頭去,正好看見他將視線收回,彷若無事地跟趙伯宇閒話家常。
危險!
林依真在腦中響起這樣的警訊,這男人……在這個時間到來,真的只是來看看伯宇的?
為什麼伯宇都受傷快兩個月了,到現在才看見他來訪?他來到趙家大宅一定有什麼事,林依真決定查明文乾仕來此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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